再好的改編,都無法媲美他的原著
著名作家科馬克·麥卡錫于美國時間6月13日去世,享年89歲?;蛟S你并不熟悉他的名字,但是他的作品改編的《老無所依》《上帝之子》《末日危途》等電影是許多文藝青年心中的經(jīng)典。
麥卡錫從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靠著一臺老式打字機創(chuàng)作了包括《守望果園》《上帝之子》《蘇特里》《血色子午線》《天下駿馬》《穿越》《老無所依》《長路》等在內的12部長篇小說和以《鯨與人》《園丁的兒子》《石匠》《日落號列車》《黑金殺機》為代表的多個劇本。
【資料圖】
他的小說曾榮獲普利策文學獎、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美國國家書評獎等多個重量級文學獎項,作家本人也在2010年被美國筆會授予終身成就獎。
他被哈羅德·布魯姆稱作 “美國當代四大小說家”之一(另外三位是托馬斯·品欽、菲利普·羅斯、唐·德里羅)。他的文字粗獷與精致并存,山川河流、飛塵揚沙與英雄末路充滿了宿命感與荒涼,但同時也有無限的生機。我們紀念他,因為再也沒有人和他一樣,書寫身邊的世界。
?作者 | 楊逸?編輯 | 鐘毅
沒人像他一樣,書寫景觀
麥卡錫出生于美國東北海岸羅得島州首府普羅維登斯,四歲時舉家遷往田納西州的諾克斯維爾市,之后便長期與美國西部、南部地區(qū)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數(shù)度遷居,在諾克斯維爾、芝加哥、新奧爾良、圣達菲都曾居住過。
科馬克·麥卡錫在1973年。
這些地方后來便成為他筆下故事發(fā)生的舞臺,例如《蘇特里》中的諾克斯維爾、“邊境三部曲”中的美墨邊境、《老無所依》中的埃爾帕索等。
自孩童時起,麥卡錫便熱衷于探索和觀察自然。
2007年,他在接受《滾石》雜志撰稿人大衛(wèi)·庫什納的采訪時回憶道:“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對自然世界很感興趣。直至今日,閑談之際有時候還會突然提到與自然世界相關的某些鮮為人知的事實?!边@種興趣延續(xù)到了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小說也因為充滿了對地域環(huán)境和自然景物的悉心描摹而為世人所知。
山林河流、高原沙漠、鳥獸蟲魚躍然紙上,賦予文本鮮明的地域色彩,加上綴以精確術語的地理、生態(tài)描摹,會讓人覺得麥卡錫的寫作有時更像是在繪制地圖,一部小說就像是一部地方志。
電影《駿馬》改編自麥卡錫小說《天下駿馬》。
英國文學評論家、哈佛大學文學批評教授詹姆斯·伍德這樣描述麥卡錫:“他是一位異常有天賦的作家,也是極善于發(fā)現(xiàn)景觀的能人之一……在其職業(yè)生涯,作家始終令人驚嘆地以細致入微的方式注視著自然,即便是在《血色子午線》里那些史詩般的浴血廝殺時刻,自然也總是近乎精確地被捕捉下來,并被賦予了重要意義?!?/p>
他的作品有時看上去似乎是專門為特定地方讀者創(chuàng)作的,對讀者抱有了很高的期望。如果你對那些地方具備足夠的知識儲備,故事將變得煥然一新,那些在最初看來不過是細枝末節(jié)的背景元素也便充滿了深意。
《血色子午線》
[美] 科馬克·麥卡錫 著
華章同人 | 重慶出版社,2013-2
人們習慣于以《血色子午線》為分水嶺將麥卡錫的創(chuàng)作劃分為南方小說和西部小說。
最初的四部小說一般被認為帶有明顯的美國南方文學烙印,它們寫田納西州東部阿巴拉契亞山區(qū)的歷史與現(xiàn)實,大量運用方言,因而常被冠以“阿巴拉契亞小說”或“田納西小說”之名,有時還會被統(tǒng)稱為“南方四重奏”。
二戰(zhàn)后蜚聲文壇的南方作家大多受到??思{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的影響,而麥卡錫文筆駭人聽聞又充滿諷刺意味,體現(xiàn)了與福克納作品的牢固聯(lián)系。
這時期的作品普遍繼承了美國南方的哥特傳統(tǒng)(southern gothic tradition),故事恐怖離奇,帶有強烈的寓言意味;身體畸形、精神變態(tài)的人物以及充滿腐朽與危險氣息的神秘世界體現(xiàn)出“怪誕”(grotesque)的美學特征,也折射出人性的罪惡和現(xiàn)代社會的病態(tài)。
從詭譎的南方,到世界盡頭的西部
1985年出版的《血色子午線》是麥卡錫文學生涯的轉折點。小說講述了美墨戰(zhàn)爭之后邊境地帶各方勢力利益爭斗的一段殘酷血腥的歷史,受到了包括哈羅德·布魯姆在內許多評論家的贊賞。
詹姆斯·弗蘭科將導演及主演《血色子午線》,計劃2025年上映。
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開啟了麥卡錫文學創(chuàng)作的西進時期,廣闊的西部大平原、大草原和沙漠拓寬了麥卡錫的美學視野,也為其展現(xiàn)自己散文中的獨創(chuàng)特色提供了巨大空間。
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寫了一系列以牛仔為主的美國孤膽英雄在狂野西部的神秘土地上頑強生存、追求理想和正義的故事,包括后面的《老無所依》《長路》,并將這種氣質延伸到新作《乘客》之中。
然而,這位大學肄業(yè)、自學成才的作家并不看重文學流派的血脈正宗,文體的雜糅體現(xiàn)的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顛覆。
在他的作品中,通俗的邊境文化被以美國文學的高尚藝術形式加以演繹,冒險故事以痛徹心扉的悲劇收場,盛大的狂歡包裹著低落的情緒,天真無邪映襯腐朽墮落,美好的崇高與卑賤的怪誕交錯共存;歷史、文學和科學融匯在一起,其中不乏夸張的敘事,也有一針見血的真相。
例如他的“南方四重奏”,尤其是半自傳體小說《蘇特里》,盡管創(chuàng)作于南方文藝復興運動時期,卻充滿了對南方的失望與無奈,以接近喬伊斯的風格寫盡了貧窮、痛苦、無力、無家可歸、種族歧視的感覺,頗有要終結南方的感覺。
與之類似,麥卡錫的西部小說無論在外景、情節(jié)還是角色方面都符合西部文學的典型程式,但同時也拋棄了該類型小說中常見的矯揉造作、莫名懷舊和牽強附會的大團圓式結局。
電影《老無所依》劇照。
麥卡錫的小說敘事中貫穿了嚴肅的哲學思考和神學觀念,邊疆歷史和西部神話被重新審視,充滿英雄主義、陽剛之氣和浪漫情懷的主人公不斷遭受挫敗,甚至死亡,使得這些被貼上西部小說標簽的作品更像是反西部小說、后西部小說,再次透露出“終結西部”的意思,并最終在2006年普利策獲獎小說《長路》中達到頂峰,在世界的盡頭演繹出一部見證善惡生死的現(xiàn)代啟示錄。
尋覓家園是麥卡錫小說中的常見主題。
電影《末日危途》劇照。
人在與環(huán)境的共存中不斷上演征服與被征服的較量,勇氣、力量和意志被廣泛付諸發(fā)現(xiàn)和馴服自然的行為,使得麥卡錫的小說文風雄健,他筆下的白人男性角色是可與海明威式硬漢媲美的文學男性氣質典范,同時,蒼茫廣袤的地理風貌透露出自然世界宿命般的冷酷特質,就像牛仔腳上手工縫制的靴子,與作家本人的氣質十分相符。
有評論家認為麥卡錫對“朝圣主題”有著永恒的熱愛,他的許多作品應當歸入“探尋文學”的行列。
不同于許多現(xiàn)代居民,麥卡錫筆下看似行為乖張的虛構角色反倒似乎繼承了自清教徒移民前輩以來典型的美國人氣質與精神,他們從不生活在歷史之中,卻永遠居住在神話里。
電影《上帝之子》劇照。
但同時,他的小說更多地展現(xiàn)了個人主體性對神話和地方的超越。
以《天下駿馬》為例,西進運動使美國人從歐洲舊世界的壓迫中重獲新生,艱難的西部塑造了美國人的個人主義首創(chuàng)精神和民族自信,應運而生的西部文學理所當然地將西部刻畫成永葆美國活力的“神奇的青春之泉”。
《天下駿馬》
[美] 科馬克·麥卡錫 著
理想國 | 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3
然而一個多世紀之后,美國本土已沒有擴張的空間,面對國內日益凸顯的社會矛盾,能否找到合理的新邊疆以再現(xiàn)西部榮光便成為了擺在美國公民面前的問題,哪里找、找什么、怎么找、該不該找,這些都是麥卡錫在小說中想要探討的話題。
這樣,不同于西部文學的歷史性,他的小說在西部文學的外衣下顯現(xiàn)了未來的維度。
麥卡錫將現(xiàn)代世界比喻成掛毯,飛針走線、復雜多變,常人所見之線路往往“只是你放置于此的秩序”,卻不必是唯一正確的秩序,“若能面對世界之掛毯,從中抽出秩序之線,僅僅因為這一個決定,他便能掌管世界,而且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他才能實現(xiàn)對自身命運的掌控”,而世界未來圖景也將隨著人的選擇和堅持逐漸涌現(xiàn),這便是《長路》帶來的啟示。
銀幕偏愛麥卡錫
麥卡錫的小說在進入21世紀之后突然受到好萊塢的垂青。
電影《駿馬》改編自麥卡錫小說《天下駿馬》。
2000年,《天下駿馬》率先被搬上大銀幕,該片由比利·鮑勃·桑頓執(zhí)導,馬特·達蒙主演,鏡頭下斜陽映照孤丘,野馬揚起塵土,英俊少年躍居馬上,西部片氛圍十足,然而作品從上映之初就遭到公開批評,有評論稱“這部電影的情感核心被留在了剪輯室的地板上……很遺憾,因為這個故事的原作者是科馬克·麥卡錫,他的小說要深刻得多,更能喚起人們的共鳴”。盡管有如畫的風景,這部電影被認為失去了原作對死亡和來世的深刻思考,本質上是空虛的。
在這之后,《老無所依》《長路》《上帝之子》也陸續(xù)被改編為電影,其中《老無所依》無疑是最為成功的,這部由科恩兄弟執(zhí)導、湯米·李·瓊斯與喬什·布洛林主演的電影獲得了八項奧斯卡提名,并獲得了四項奧斯卡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改編劇本。
《老無所依》
[美] 科馬克·麥卡錫 著
理想國 | 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7
麥卡錫給予了這部電影的改編前所未有的支持,甚至在2007年10月《時代》雜志的一篇文章中發(fā)表了評論,而在奧斯卡頒獎典禮的電視直播中,這位回避聚光燈的作家甚至在座位上被特寫拍攝了下來。
這部電影非常忠實于麥卡錫的原著,被譽為對科馬克·麥卡錫小說殘酷而細致的改編,而且電影的情節(jié)和節(jié)奏都很簡潔,顯得質樸、精悍。
然而即便如此,原著結尾部分的獨白被大幅度壓縮,依然損失了一些自己的特色。
《紐約時報》評論家A.O.斯科特認為,改編麥卡錫作品要抵制住將高雅文學風格融入影片的誘惑,可一旦去掉原著的哲學沉思和花式寫作特色,故事就變得單薄且平庸。
澳大利亞導演約翰·希爾考特執(zhí)導了麥卡錫的《長路》(又名《末日危途》),《指環(huán)王》中人皇阿拉貢的扮演者維果·莫特森飾演了父親一角。影片在匹茲堡、新奧爾良以及華盛頓州的圣海倫斯山取景,再現(xiàn)了原著中滿目瘡痍的末日景色,如廢棄的煤田、游樂園、高速公路等。
《上帝之子》由男星詹姆斯·弗蘭科操刀改編,其好友斯科特·黑茲飾巴拉德,講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田納西州塞維爾郡,一名白人男青年連續(xù)獵殺女性,并與她們的尸體一同生活在深山洞穴中的駭人罪行。離經(jīng)叛道的情節(jié)令原著問世之后便備受詬病,改編的影片也未能幸免。
電影《上帝之子》劇照。
有意思的是,麥卡錫曾經(jīng)一度希望通過寫劇本直接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銀幕?!镀皆系某鞘小肥恰斑吘橙壳钡淖詈笠徊?,但事實上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jīng)被構思成了劇本,比1992年獲得商業(yè)成功的《天下駿馬》早了10多年,《老無所依》的創(chuàng)作最初也是以劇本形式開始的,小說本身就非常具有畫面感。
電影《老無所依》劇照。
此外麥卡錫還寫了一系列的劇本,《鯨與人》是其中比較早的,但從未被出版或制作,在得州州立大學的檔案館里可以看到這個劇本的手稿?!度章涮柫熊嚒贰逗诮饸C》均由麥卡錫親自擔任編劇,一眾好萊塢明星參演,然而影片包含了太多哲學思辨和大段獨白,許多時候看上去更像是舞臺劇,令習慣商業(yè)片的觀眾難以忍受。
今年4月底,New Regency公司宣布約翰·希爾考特將把科馬克·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搬上大銀幕,這是他繼2009年的《長路》之后第二次改編麥卡錫的作品。
這部講述歷史上頭皮獵人在美墨邊境大開殺戒并最終覆滅的經(jīng)典之作因為極端血腥、暴力與殘酷而一直被認為不可能拍成電影,包括馬丁·斯科塞斯、雷德利·斯科特、邁克爾·哈內克和詹姆斯·弗蘭科等在內的一系列電影人都曾嘗試過拍攝《血色子午線》,卻未能成功。
不過,據(jù)希爾考特本人透露,此次將《血色子午線》改編成劇本的正是麥卡錫本人,作家及其兒子將共同擔任這部電影的執(zhí)行制片人。
導演說,麥卡錫明白“書就是書,電影就是電影,他知道這是兩種不同的媒介,但他也知道如何破解它”,而他們已經(jīng)為此討論了15年。
遺憾的是,麥卡錫未能等到這部雄心之作上映。這位文壇大師畢生耕耘在創(chuàng)作事業(yè)上,他用那抹如血的晚紅激蕩起凡人的志向,點燃信念的火種,放進了人們的胸膛。
科馬克·麥卡錫。
· END ·
作者丨楊逸
編輯丨鐘毅
校對丨黃思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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