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陜南,除夕夜的喜慶是由一盞盞通紅的燈籠烘托出來的。辭舊迎新,在群山合圍的小山村,次第點亮的萬家燈火,如山花,如紅葉,如星斗,如無數(shù)張灑滿霞光的笑臉,讓茫茫夜色紅潤通透起來。
天擦黑,隨著掛在屋檐下的門燈一盞盞點亮,不大的村莊一下絢麗多彩,春意盎然。就連瑟瑟寒風都生出融融暖意,讓夜的雙頰變得桃粉,有了早春二月的氣色。站在屋外,循著光亮望去,掛在屋檐下的一對燈籠,好似節(jié)氣的藤蔓生出并蒂的花朵,又如鄉(xiāng)村夜晚最深情的雙眸,讓農(nóng)家小院有了另一番光彩和情致。
屋內(nèi)的火塘亦是落地的燈盞,火光就是燈光,燈光亦是火光,躍動的火苗映照著一張張喜興的面龐,也映照著一年一度的這個未央之夜。就連整間房子,都氤氳著淡淡的馨香,噼啪作響的爐火,舞動著春的鼓點,也讓除夕夜在一方爐塘盛開出透紅的花朵。大家圍坐在一起,就著爐火,就著親情,就著歡聲笑語,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嶄新的開端。除夕夜,是團圓夜,更是燈火夜,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輪像爐火般燦爛的朝陽,正被舊歲輕輕托舉起來,高過地平面,高過每個人的額頭,高過屋頂上空,高過綿延群山,最終從正東方冉冉升起。
爐火的光亮透過門縫灑在屋外,暗紅的鞭炮屑如一層薄薄的落花鋪滿院場,燈光和火光疊在一起,讓夜晚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光亮。爐火燒裂的草木香,連同伴著燈影搖曳的燭火氣,在山村夜色里暗香彌散。孩子們手提著燈籠,如枝頭的鳥雀,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個不停,笑聲匯聚成歡樂的海洋。
除夕夜的孩子們,原本就是一盞盞歡樂的燈籠。凍得通紅的小手,對燈籠的親熱勁兒,絕不亞于一粒粒糖果,或者一身合身熨帖的新衣服。和孩子們稚嫩的臉龐一起被照亮的,還有他們單純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從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清澈。
燭光搖紅,大小和形狀各異的燈籠,是清一色的竹骨紙糊,多半是圓柱狀的冬瓜燈,或者是鼓圓的大尺寸桔燈,也有巧手扎成的魚燈和各色俏皮的花燈。
早在臘月初,他們就開始張羅這一盞看似尋常的燈籠。也就是從那時起,孩子們就開始想象著年的模樣,想象著除夕夜如何挑起燈籠,照亮房前屋后的一草一木,照亮伙伴們天真無憂的年趣,照亮長輩和藹可親的笑臉。山村的每個孩子,都渴望屬于自己的燈籠,就像新學年嶄新的書包、課本和蠟筆一樣,散逸著縷縷淡淡的清香。
扎燈籠,是老人們最擅長的手藝。一根酒盅粗細的竹子,一把鋒利的竹篾刀,在他們手中三兩下擺弄,就能從篾黃背面分離出面條寬窄薄厚的篾青。泛著幽幽竹香的篾青,在他們手中折彎,豎起,交錯,支撐,互托,一個玲瓏的燈架很快完工。找來一塊泡桐木板,角尺規(guī)整劃線,木鋸齊邊成形,牽鉆抽拉打孔,一個稍大于燈身下口的簡單燈座,既方正,也平整。末了,再將一段兩尺有余的篾青對折,插入木孔,環(huán)形的手柄徑直沿下口穿過,從上口提起,讓燈身坐穩(wěn)在燈座上。不大會兒工夫,一個看似簡單的燈架,在老人的手中變戲法似地完工。
糊燈,漿糊打底,紅紙貼面,好似為燈架穿上外衣。若是少了紅紙,最簡單的辦法是用雪白的油光紙糊面,再找來過年點饃花的顏料,用筷子當畫筆,在燈身作畫,或大朵的牡丹,或豐登的五谷,或春歸的燕子,或成雙的蝴蝶……直到燈身五彩斑斕。
孩子們提著燈籠,在夜色中奔跑,星星點點的一抹亮光,如星斗灑滿整個村莊,他們也以最鄉(xiāng)土的方式迎接新年的到來。忽閃在寒風中的燭光,溫暖著孩子們紅撲撲的笑顏,也溫暖著祥和的除夕夜。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零星的禮花和鞭炮聲,從這山傳到那山,又從那山傳回這山。燈籠里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除夕夜的狂歡暫且告一段落。睡夢中,屋外的門燈在風中輕輕搖擺,一抹燭紅從門縫里投射到床頭,光影起起落落,明明暗暗,如母親的雙手,在輕輕拍打中他們漸漸進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夢中,他們看見一盞盞燈籠如山花掛滿草木的枝頭,明媚的春光里,鳥語啁啾,麥苗泛綠,溪流叮咚,山坡上偎綠依紅的牛羊,如天空的云朵緩緩飄散……他們結伴在陽光下奔跑著,狂歡著,他們看見迎面而至的春天也同樣奔跑著,狂歡著,花瓣狀的腳印鋪滿山岡,他們看見每一縷春風都提著和燈籠一樣的山花,裝扮著屋舍、村莊和田園。
(責編:白宇、趙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