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舊宅西邊，有一眼水井。

這眼水井，位于杭州城隍山腳下，嘉禾里弄堂深處。老屋在一旁靜靜佇立，槐樹發(fā)出沙沙聲，似乎在與水井對話。這眼水井，從我記事起就存在，不知經(jīng)歷了幾代人。

圓形的井圈，用整塊石頭挖鑿而成，泛起老舊的青灰色，呈現(xiàn)一種平實而古樸的神韻。井壁用石條壘砌，青苔點點，淋漓著水珠。站在井邊，能聽到水珠掉落時，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井臺一側(cè)，青石鋪就的排水槽，在地上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

清晨與黃昏，是水井最熱鬧的時候。一大早，人們提著鉛桶，到井邊淘米、洗菜、汰衣裳，一邊手里忙著，一邊張家長、李家短，“最近，喜事介多啦！天天跟過年一樣。”“是呀！我們屋里廂要討媳婦，又新買了電視機(jī)，日子越過越好了。”

井邊那戶人家，就在屋門口石階下，小伢兒們玩打水仗、跳橡皮筋，等待爹娘騎車下班、車頭掛著幾把蔬菜回家。井邊的老屋，演繹著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這是杭州人念念不忘的“老底子辰光”。

舊時杭城一條弄堂內(nèi)，往往錯落著十余個墻門。嘉禾里也不例外，多為粉墻黛瓦的平房，我家住的是兩層木板房。近百戶人家，有兩口公用水井，卻只有一處公用自來水。大多數(shù)人家是井水、自來水混合著用，吃的挑自來水，洗的多用井水。

巷口管自來水龍頭的，是個老姆媽，過去是杭劇演員。每逢高興時，她還會唱上幾句。父親買一次水，要付給老姆媽兩分錢，一根扁擔(dān)兩只水桶，吭哧吭哧挑回家，往往要挑上三四擔(dān)，才能倒?jié)M廚房的水缸。直到上世紀(jì)80年代初，家里接上了自來水，才告別了挑水喝的歷史。

然而，我依舊喜愛水井。俯身井口往下看，水面映照出一張扎著辮子的小臉，也映照出臉盆大小的藍(lán)天，恰如一輪滿月，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時近晌午，晃動的井水在陽光照射下，閃爍銀色光波，刺得眼睛不敢正視。我吊水上來，傾倒在大腳盆里。吊水是有技巧的，不能用蠻力。記得初學(xué)時，掌握不好力度，鉛桶總是打水漂，練習(xí)幾次，也就熟能生巧了。

水井的妙處，在于冬暖夏涼。最深的記憶在夏天，我喜歡趴在井口，感受絲絲涼意，尤其喜歡在井邊玩水。

舊時杭城一個墻門內(nèi)，總有一方天井，用石板鋪地。這個時節(jié)，墻上爬滿了牽?；?，天井一角，擺放著祖母喜愛的盆花。傍晚，知了在濃蔭中唱了一天，暑熱發(fā)散開來。父親吃過晚飯，提來一桶井水，沖灑地面，水聲嘩嘩，濺起一地涼意；又搬出藤床、竹椅與小木凳，點上蚊香，躺下后，雙腳擱在小木凳上，戴上老花鏡，捧起一本書讀了起來。祖母坐在一旁，搖著蒲扇乘風(fēng)涼。

弄堂內(nèi)有井的墻門，占盡井水的好處。早晨，買來西瓜、黃金瓜、燒瓜等水果，加一鍋綠豆湯，幾瓶汽水、啤酒，放在大腳盆里，打上幾桶井水浸泡，隔一歇換一下水，冰上幾個小時，小伢兒歡喜地稱為“我們的冷飲”。夜幕降臨，無數(shù)星星在夜空中眨著眼，我與家人圍坐一起，剖開西瓜咬上一口，發(fā)自心底的清涼爽口。

當(dāng)大雁排成人字形，從天井上空飛過，冬天很快來臨了。白雪擁著井臺，像蓋了一層棉被，井口不停地冒著熱氣。“踏冬腌菜”，是杭州人過冬一個重要風(fēng)俗。買來長梗白菜在天井里曬干，拖出腌菜缸，赤腳踏上一缸冬腌菜。壓缸的大石頭，只有井水洗凈才暢快。

故鄉(xiāng)這眼水井，陪伴我從童年走到少年，直至18歲赴北京念書為止。上世紀(jì)90年代初，水井大多隨著弄堂與墻門一起消失了。

多年后，我重返故鄉(xiāng)，嘉禾里已變成寬闊馬路，四周高樓林立，能尋訪到的，只有一塊路牌標(biāo)志?？床灰娝夭坏酵袅?！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傷。我所留戀的，是過去歲月的市井生活、人間溫情；所要留住的，是內(nèi)心的井。

那里，有流淌不盡的鄉(xiāng)愁。

關(guān)鍵詞： 故鄉(xiāng)